生(いき)

我的父亲,他其实并不是我的父亲。
我是这位王者的一个摹本,一个复制品。我有九成以上的遗传信息直接承袭自他,剩下那不到一成也是由他的基因经过严密计算进行过修正而成的。
我很少见到“父亲”。
我很小的时候是生活在实验室里的。作为几百个“兄弟姐妹”中唯一的成品,我必须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测和试验。有一段时间这些事情变得格外密集,然后我就被放了出来。
那是一个深夜。长年处于恒温室内的皮肤在接触到浮空城稀薄冰冷的空气时像被拨动的琴弦一样颤抖。半透明的云雾在护卫头顶两三米高的地方慢悠悠流动。满月很圆,有隐约的暗影。
你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赛拉菲亚姆这样的地方。纯白的城市。钢铁和玻璃交织成轻盈的曲线,从庄严的石头建筑上升起。回廊和桥在半空中穿行。就算我如今已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找不出那个夜晚经过的路径。我只记得,穿过许许多多华丽的厅堂之后,我在一间简朴至极的小书房里见到了父亲。
那时的我傻乎乎地仰视着面前的男人,他和我长得很像,这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谁。他有很长很长的头发,是灰白色的,即使室内的灯光惨白耀眼也泛不出多少光泽;但他的眼睛却是漆黑的,我甚至都有点被那死寂的眼神吓到了。
父亲站起来,长长的灰发滑动,盘绕如培养槽的管路。他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弯下腰,伸手想摸一摸我的头发,迟疑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和我平时见到的年轻研究员比起来,那只手异常苍白枯瘦,血管和骨骼的形状清晰可见,指甲甚至带着青紫。他身上有股特别的味道,后来我调了很久才调出相近的,闻起来像尘土和干枯的花。
从那之后我就住在父亲的宫室里,一开始由他亲自教导,但他身体每况愈下,就改由首相和父亲的一位友人承担这个责任。首相是位威严而忠厚的老人,他很是关心父亲的病情,一度召集了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前来诊治,最终无功而返。至于另一个人,他住在地上的港都泰比提亚,我一直弄不明白他怎么会是父亲的朋友。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作正装打扮,可偏偏好像是骨子里带着一股轻浮劲儿,与父亲即使久病沉疴也仍然威严庄重截然相反。
父亲于我十二岁的时候去世,时年四十。他临终前将我托付于他那位貌似轻佻的友人萨图纳伊斯。葬礼持续了三个月,期间种种权谋斗争不断,而萨图恩一直坚定地保护着少不更事的我。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我的确相当依赖于萨图恩,直到现在。多年相处之后我才明白,他事实上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人。
父亲最后也没有向我提起一句他的过去。我时常能看见他在沉思,眼光悠远。我知道他是在怀念什么人,因为只有这样的时刻他的眼睛才有几分鲜活的气息。有一回父亲几乎要向我开口了,那是他去世前两个月左右,我在萨图恩指导下办完了一天的公务去探望他,看见他难得清醒着,倚在床头,眺望窗外的黄昏。那时他已经重病缠身,头发几乎全白,眼睛周围深重的青黑和皱纹让他简直像一个老人。但是,在斜阳残照下,父亲的面孔仿佛恢复了几分血色;他甚至露出几分微微的笑意。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脸上的微笑还没有完全退去。我坐到他床边,他极轻极轻地用他枯瘦的手拍拍我的手背,叹息着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大概也能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可惜艾姬没见过你,她要是还在,会很喜欢你吧……”
我不知那是谁,于是等着父亲说下去;可是许久没有下文。
我回头,父亲已经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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